图为电影《长安三万里》海报。
文人的倔强,不仅是增加了许多哀叹苍生、感怀时事的诗作,更传承了百折不挠、胸怀天下的精神
□ 钟晋
诗之深处,远不止诗人的浪漫与豪放。《长安三万里》不仅是展示唐诗之美、诗人之心、盛唐之气,更是通过诗之背景、诗人生平来谱写一部大唐由盛转衰而又精魂永继的史诗。高适与李白诸人的际遇,是诠释大唐时代密码的最佳注解,而他们都逃离不了皇朝的“算法”与诗人的“宿命”。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绝大多数古代读书人的价值目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苦登天子明堂,事关毕生荣辱、家族兴衰;谋求功名富贵,亦为一展抱负、匡世济民。逆天改命的正道,似乎唯有“学而优则仕”这一根独木桥。
46岁的孟郊一日间从“昔日龌龊”变成“今朝放荡”,其心中狂喜恐怕只有范进最能感同身受。高中之人意气风发,自由穿梭长安名苑,尽情享受世人艳羡;随意采撷心仪之花,只是为极少数人欢歌的曲江盛宴添些奢侈的浪漫。高适自然也会投来仰慕的目光,尽管家道中落、资质平庸的他早知命运并不垂青于己。
此时,除了那些得偿所愿的文人,还是琵琶女的高光时刻,影片中的高适比多年后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更幸运,曾目睹琵琶少女“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的盛世容颜。影片虽未提到此女是否便是白居易将来所遇的商人妇,但琵琶女、白居易、高适无一不是“天涯沦落人”。
影片或许要告诉观众,凡夫俗子虽生在大唐盛世,但皆有不如意事。达则兼济天下的“命格”注定只属于极少数人,穷则独善其身才是绝大多数人的一生必修课。且杰出人物纵然一朝得志,也不能改变往日蹉跎,亦难免来日坎坷。繁花尽览一日促,一生岂止一日花。人生自须各安天命,要学会在合适自己的舞台上当好主角,多在平淡中活出真滋味。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唐太宗李世民曾自信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唐承隋制开科举,为庶人入仕劈开一道谓之“彀中”的窄门。出生世家大族并仰仗其夺取天下的李唐皇室,始终与世族保持着相爱相杀的暧昧。
唐代入朝为官,大抵有科举考试、门荫得官、流外入流(职官九品以外通称“流外”,由吏职出任职事官谓之“入流”)、行伍、入幕、举荐等方式。李白出身商人子,于法不得参加科举,若冒名参考按律当斩,以“行卷”等方式求人举荐也被拒之门外。高适祖上乃望族渤海高氏,但父亲早亡、已无祖荫庇佑,旧日“故交”自然看不起落魄的白丁。即使高适还有科举一途,可唐朝录取率极低且不糊名,考官阅卷自然关照有贤名的“熟人”。
为求“举荐”之终南捷径,高适、李白都曾屈身求贵人相助。李白坚持不懈漫游山川、结交名流、求仙问道甚至入赘名门,终于名扬天下,被玉贞公主引荐入仕。只是自诩“大鹏”的李白手握靠“名声”赚来的入场券,终究有效期不长;加上他那股子足可与才气比肩的傲气,岂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长久“开心颜”。
高适却与李白属于“两类人”,他见无人赏识后便返乡修行,于穷困潦倒中仍不坠青云之志,赴边塞、入幕府、平叛乱而终遂大愿。若论诗才,高适绝没有“谪仙人”的天纵英才;若论厚重,高适则比李白有更真实更刻苦的人生积淀。在胸怀壮志而遭逢窘迫时,高适会直抒胸臆“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而李白则会豪气干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高适的边塞诗饱含诗人百战余生的苍凉与悲壮:“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揭露边将骄奢淫逸、不恤士卒的凉薄;“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表达将士视死如归、淡泊功名的气概;“边兵如刍狗,战骨成埃尘”道出戍边士卒命如草芥、白骨森森的凄惨;“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写就万千百姓对山河破碎、烽烟难熄的悲痛和愤慨。
高适的文采源自其事功,写实胜过抒情!如果李白是遗世独立、俯瞰众生的“大鹏”,而高适则是潜入凡尘、躬身入局的“牛马”。
李白临终时慨叹“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诗仙”之名未必是令他最满意的美誉。他并不愿毕生在天空“翱翔”,期盼能被朝廷实授一个经世致用的官职,可大鹏展翅便要一飞冲天,来不得牛马那般步步为营。投身永王帐下时,李白有爱妻宗氏知心相伴,也断不敢存有反心,可无法割舍深入骨髓的“入仕梦”。哪怕永王也会像唐玄宗一样,只把他当成一个消遣文人或是招揽人才、收买人心的“吉祥物”,他依然不向命运妥协。
不过命途相异,高适暮年等到了伯乐哥舒翰极力推荐,后从龙有功得唐肃宗赏识,一年内由从八品的掌书记擢升至执掌一方军政大权的节度使。而李白暮年的豪赌出现了站队错误,差点让他命丧黄泉,可他自诩“大鹏”的意志未有丝毫动摇。李白不愧是诗词中的“王者”,确是政坛上的“青铜”;盛唐朝廷也许欠李白一个机会,也许已给了他最好的机会。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诗若在,长安在。盛唐气象,令人神往。先贤精神,更须传承。李白是千年不遇的天才、贬下凡尘的仙人,高适是修齐治平的典范、厚积薄发的先师。
在文坛历史上,李白固然更为光辉耀眼,其天赋、心气皆令人可望而不可及。高适更像是凡人的知己,他不断地认清皇朝的“算法”,知道科举、祖荫等坦途与已无缘,便磨砺不甘受制于“宿命”的韧劲和决心。寒门高适求取功名,唯有勤读圣贤书、苦练高家枪、精通相扑术以修内功,唯有投军冲锋陷阵、置身乱世纷争、潜心深谋远虑以求机缘。
当然,上苍偏爱高适可能更胜李白,让李白一直高傲地活在诗人的独特世界里,而让高适拥有政治家的权变与妥协,并享受一个大器晚成且得以善终的结局。在大唐极盛时的高适虽是凄寒落寞、苦心孤诣的,但在“渔阳鼙鼓动地来”时靠真本事寻得命运转机,且在李白身陷“永王之乱”时能保持政治清醒、曲线救人。一人成为平叛功臣,一人成为乱臣贼子。此时妇人之仁的“义气”,除了坐实朝堂的猜忌与博取短暂的虚名外,并无实质意义。
李唐王朝其实并不需要特立独行、翱翔天际的“大鹏”,却需要伴主厮杀的“战马”和勤恳忠诚的“黄牛”,或者是相互制衡、为我所用的“棋子”。李林甫和杨国忠、哥舒翰和安禄山、李辅国和程元振、高适与李白……都是“帝王心术”治下的蝼蚁。只是一旦社会阶层板结或者既有平衡打破,蝼蚁集合起来也会反噬主人。从安史之乱到藩镇割据再到黄巢起义,帝王的“算法”难免失灵且屡战屡败,而文人的“宿命”从未改变却屡败屡战。文人的倔强,不仅是增加了许多哀叹苍生、感怀时事的诗作,更传承了百折不挠、胸怀天下的精神。
影片最后,给予了高适、李白各得其所的结局,连宦官程公公的形象都瞬间高大,历史人物本就不宜过度脸谱化。其实,英雄、枭雄们终其一生都在迫切向往一场“权力的游戏”,他们也许早就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这场游戏的主人,但不妨碍他们争做自己梦想的主人。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人生若立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又何必在乎什么“算法”与“宿命”?“追光”人生,唯有再接再厉。
(作者系湖南省湘潭市司法局局长)
责任编辑:谢婷
版权声明:版权所有,未经授权,请勿转载或建立镜像,违者依法必究。
本站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185 8629 6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