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5日,钱塘江畔的杭州“迎亚运、庆元宵”烟花灯光秀表演。(新华社记者江汉/图)
兔年春节,人们燃放烟花的热情格外高涨,不少地方政府也“成人之美”,放松了对烟花爆竹的燃放管制。而李天信,华东一个地级市生态环境局的局长,听着外面的鞭炮声,没怎么睡过好觉。
夜空中绽放的烟花驱散了疫情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但同时也给蓝天罩上了灰霾。“蔚蓝地图”App呈现的全国环境监测数据显示,2023年1月,除夕夜污染骤然升高,至大年初一期间,全国多地空气质量指数(AQI,Air Quality Index)“爆表”。
地方政府承担着空气质量考核的重压,按照规划,2025年更是要基本消除重度及以上污染天气。绚烂过后,收拾空气污染的“烂摊子”主要留给了生态环境部门。而“年味”与环保、健康、安全之间的矛盾,真的无法解决吗?
堵车、人潮和焰火一起上热搜
虽然家里的小超市销售烟花,但蔡颖兔年居然没放烟花。因为到了腊月二十八,存货已基本售罄,本要自家留存的鞭炮也拿出来卖光了。
家住郑州的农村,蔡颖家的小超市从2022年8、9月份进货价格最低时,就开始陆续储备烟花爆竹。当时他们并不知道2023年春节让不让放,如果依旧和前几年一样,不让放,“进的货卖不完,大概率会继续囤着,因为烟花爆竹的保质期有三年”。
往年虽有禁燃令,但蔡颖观察,村里人尤其老年人有一种执念,总觉得只有放鞭炮才算真正过年。除夕前十天左右,当地还未放开“禁燃令”,伴着村里大喇叭高喊着“不要燃放”的背景音,来买烟花爆竹的人已经开始多了起来。
没想到,腊月二十六,郑州政府发布了文件,规定烟花爆竹的燃放时间和区域,原《郑州市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规定》同时暂时停止实施。网友评价“烟火气的大郑州回来了”,一位郑州市民回忆,鞭炮声从大年三十晚上8点起就没停过,差不多到凌晨两点才结束。好久没有经历过这么吵闹的除夕了,“确实很有过年的氛围,但半夜多次被炮声吵醒也很无奈”。
河南省内的洛阳、南阳、信阳、新密等城市也纷纷效仿,允许中心城区在限定时段内燃放烟花爆竹。
以往市民在禁放区偷偷燃放烟花,并不是新鲜事,但2023年春节似乎有点“失控”。陈晨在安徽生态环境部门工作,他发现,虽然本省基本延续了前几年的“禁放”和“限放”政策,但在火热的舆论氛围下,放鞭炮的人非常多,“几乎控制不住了”。
“加特林”“水母”等烟花在兔年春节成为全国网红,烟花企业也迎来了近几年生意最好的一年。浏阳市烟花爆竹总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张明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往年本地烟花企业年后还会有点库存,但2023年卖到零库存,为元宵节备的货在除夕前就卖完了,现在卖的是初八开工后现做的。”
2023年1月11日,春节临近,位于湖南省浏阳市的“烟花小镇”大瑶镇进入一年中最忙碌的时期。花炮企业在保证安全生产的前提下,加紧生产,满足市场需求。(新华社记者陈思汗/图)
不只是民间,政府组织的烟花表演也火爆。“浏阳可外出放烟花的人、产品、器材全部出去了。”张明福估计,从除夕到元宵节,浏阳市的烟花从业者承办了全国的数百场烟花表演。
除夕夜,重庆举行首届都市艺术节跨年焰火表演,辞旧迎新。元宵节,杭州时隔11年再次举行烟花表演,“迎亚运、庆元宵”的烟花灯光秀吸引了大量市民,堵车、人潮和美丽焰火一起登上了热搜。
根据“九派新闻”的统计,在3700条微博评论中,有96%的人赞成2023年春节燃放烟花。网友给出的前三大理由是:捍卫文化传统(43%)、有助于年味回归(36%)和有助于赶走疫情(14%)。
数据爆表,环保背锅
烟花散尽,老百姓心满意足,地方生态环境部门却愁眉苦脸。
在提心吊胆了一周后,李天信的心放下了一点,市里的空气质量跟2022年同期相比,虽然指标有所上升,但还是处于优良范围。
但并非所有的城市都可以松口气。根据蔚蓝地图的数据,郑州的AQI从除夕19时起迅速攀升,由轻度污染进入严重污染,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凌晨5时,当天其他时段空气质量基本处于中度或重度污染范围。除夕夜有烟花秀的西安,PM2.5浓度在大年初一凌晨1时达到417μg/m3。
这些新年空气质量“开门红”下,是“压力山大”的考核。
“非环保部门的政府工作人员和普通老百姓有时不理解,不就春节放个鞭炮,即便影响了两天空气质量,又能怎么样呢?为什么你们环保部门紧盯这件事不放,不给大家两天快活的时间呢?”李天信经常听到这样的声音。
环保部门的工作人员也有苦衷,从省里到市里,空气质量考核任务层层下发,其中一项指标是优良天数比例,一旦年初的春节出现污染天气,全年的“余额”减少,完成考核任务的压力骤然上升。
李天信称,虽然全省总考核每年只进行一次,但省内每天都在统计空气质量数据,通报到当天为止各个市空气质量超标多少天,以及各市在省内的排名。
“考核是以天保周,以周保月,以月保年。每一天的空气质量结果都至关重要,不仅影响人民群众的健康,还直接关系到官员的政绩评分。”陈晨说。
想完成考核任务,有时不仅是人为努力就能实现的,还要靠气象条件帮忙。“皖北地区扩散条件差,春节期间随便放一放烟花就成污染天数了,之后要想赚回来这一天,老天爷不一定给你这个机会。”陈晨表示。
烟花政策涉及多个管理部门,应急管理部门主要负责烟花安全生产,市场监管部门主要负责烟花经营,制止烟花不合规燃放的责任主要在公安和城管部门,牵头制定烟花燃放政策的也在其他部门,生态环境部门没有太大话语权。
一位环保工作人员写了一首打油诗概括基层环保部门的尴尬处境:销售环节,层层失守;燃放点位,防不胜防;劝阻制止,群众不解;数据爆表,环保背锅。
禁燃令的由来
在城市里,近几年春节静悄悄,过年不放烟花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一直跟踪烟花燃放影响,他发现,1990年代,主要城市曾实施“禁燃”,SARS疫情之后的春节,政策松绑为“禁改限”,2018年前后,许多大城市又再度禁止。
2023年2月5日,小朋友在河南浚县古城燃放烟花。(新华社记者兰红光/图)
呼唤燃放的建议也不断。2022年,31位全国人大代表就提出了“关于保留春节期间燃放烟花爆竹习俗的建议”。当年9月,生态环境部在公开答复建议时表示:历史监测数据表明,每年春节期间集中燃放烟花爆竹都会引发重污染天气。在城市建成区人口密集、大气扩散条件不利情况下会加剧空气污染,损害群众身体健康。
南方周末记者搜集的21篇英文论文、5篇中文论文研究显示,烟花燃放对人体健康产生影响,对空气甚至水体造成污染。这些论文覆盖了全球各地节日或庆典,如中国春节、元宵节,美国独立日庆典,印度排灯节以及意大利米兰世界杯等。
早在1974年,夏威夷瓦胡岛新年烟花表演的研究就发现:悬浮颗粒物的水平比烟花前增加三倍。在烟花表演期间,接受治疗的呼吸道疾病增加了113%。噪音水平达到117分贝,超过所有的噪音法规。
禁燃令下,一项研究表明,京津冀及周边地区“2+26”城市2018年的春节与2017年同期相比,14个城市烟花燃放对PM2.5平均贡献量呈下降趋势,其中淄博市、济南市、北京市降幅最大,分别下降了85.2%、74.6%和65.2%。
通过追踪2013年至2017年数据,一项在上海的研究发现,春节期间有12%-52%的PM2.5可以归因到烟花燃放上,如果减少这部分污染,2013年-2017年每年可避免居民死亡人数分别为75人、92人、55人、49人和31人。“除了环保和健康,安全因素也不容忽视。”论文作者之一、上海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副院长阚海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由于烟花燃放导致的意外伤害是另一个重要的公共卫生问题。
2023年1月21日,农历大年三十,因为邻居扔出的一个炮仗,江西一位7岁男孩被炸伤导致截肢。
多地尝试集中烟花表演
我国此前已制定2025年基本消除重度及以上污染天气的目标,但近几年除夕、初一、元宵节等节日燃放烟花后,许多城市都出现重污染天气。
若干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地方环保部门人员表示,希望和剔除沙尘暴引起的重污染天气的影响类似,上级部门能在考核中剔除春节期间的天数。
马军并不认同修改考核规则。沙尘暴等是自然因素,但烟花属于人为因素,不应剔除。“与全面禁放烟花一样,这种做法也是一刀切,违背了政策保障环境质量和人体健康的初衷。”他说,“烟花燃放实际上也是对管理能力的巨大考验。”
马军认为,短期内政府部门可以细化对烟花爆竹燃放的管理。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是举办大型烟花表演——地方政府部门具有较强的预报能力,可以根据污染物、气象条件等因素,选择合适的时间、地点燃放烟花。
事实上,2023年有诸多城市尝试了这一方法。浙江省杭州生态环境监测中心(下称监测中心)大气环境监测科副科长金嘉佳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在接到杭州市政府下发的任务后,监测中心从元宵节前7天开始预测当天的空气质量。“我们预报燃放当天的空气质量指数应该在55-75,属于‘良’,实际是59,预测结果比较精准。”
在元宵节前一周左右,监测中心制定了烟花表演活动环境空气监测方案,部署了7个固定监测点和2辆移动监测车,对燃放区域周围进行24小时监测。结果显示,离烟花燃放区域最近的一个监测点,元宵节晚7点PM2.5渐渐从47μg/m3升至80μg/m3,PM10从58μg/m3升至103μg/m3。当晚扩散条件较好,刮东风,一小时后,烟花燃放区下风向的一个站点PM2.5从30μg/m3上升到84μg/m3,PM10从45μg/m3上升到124μg/m3。晚11点左右,该点位的PM2.5恢复到“良”的水平(35-75μg/m3)。
2023年2月5日,西安曲江上元烟花晚会演出现场。(新华社记者刘潇/图)
鲜有统计数据研究集中烟花燃放表演和个人散放烟花所产生的污染物总量差距,但直观地判断,前者要比后者少了许多。
张明福介绍,专业烟花表演一般采用的是高空烟花,老百姓购买的商业烟花属于低空烟花。高空烟花更容易扩散,但两者的配方并无太大不同,主要区别在于高空烟花的填药量更大,可以升得更高、覆盖得更大、展开得更饱满。
但集中燃放也不是治本之策,例如重庆除夕夜的烟花秀结束后,就出现了重度污染。
考虑扩散条件的预报和决策很关键。金嘉佳介绍,除夕夜杭州并没有举行烟花表演,但除夕晚上和初一上午空气质量为“轻度污染”级别,主要原因除了市民在非禁放区燃放烟花外,还有当天扩散条件不利。
环保烟花还没有共识
近些年,随着烟花燃放的“禁改限”,业内也在不断尝试新的材料和配方,减少烟、纸屑和噪声,制造出更环保的产品。
“什么烟花才能算环保烟花?”张明福表示,对环保烟花这个概念,业内目前还没有共识,“一般我们理解,烟少一点,噪声小一点,可能就是环保烟花了。”
张明福介绍,目前行业并无统一标准界定烟花的环保性。目前行业内主要参考的国标《烟花爆竹安全与质量》更新于2013年,从名字就可看出,它更侧重安全和质量,并未将环保性提至较高优先级。该国标从2020年就开始征求修订意见,新标准还未颁布实施。
张明福说,烟花生产企业通常不会计算产品燃放后对空气质量产生影响的具体数值。
马军呼吁,应该制定烟花爆竹废气和噪声排放标准,使其燃放能够与现行空气质量和噪声标准相匹配。此外,还应通过严格的环保标准,促使烟花爆竹生产厂家生产超低排放的微型烟花和鞭炮。“虽然这样可能会导致烟花爆竹卖得更贵了,但可以通过价格指导因素遏制过度消费,减少燃放带来的污染。”
“我担心2024年烟花造成的空气污染将比2023年严重得多。”马军说,2023年,许多地方政府的解禁决定很晚才宣布,经销商和生产商都来不及备货。可以预期,2024年烟花爆竹市场规模会更大,燃放量也会更多。“希望管理部门能利用好这一年的时间做好准备。”
李天信也担心,如果2024年延续2023年的态势,他的心又该吊起来了。“一方面是群众的呼声,另一方面又是来自考核的压力,不知道2024年会怎么样,只能看天意了。”
责任编辑:延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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